龙年伊始

(一)
  当楚夜坐在水吧里喝水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楚夜清丽的面容有些疲倦,过年那几天她回了乡下,刚刚回来就被陈飞翔叫出来了。现在她就在这个残冬的下午等待着,喝着她要的清水。
  陈飞翔是楚夜的许多朋友中的一个,楚夜有很多朋友,不过他们有的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掉,楚夜称这种情况为“蒸发”。楚夜和陈飞翔认识也有几年了,开始时并没什么,她也只是觉得这个人挺好玩的。后来陈飞翔就失恋了,那段时间他们就常常在一起,再后来她就对陈飞翔说:
  “我爱上你了。”
  然后陈飞翔就消失了。陈飞翔只在电话里对她说了句:“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电话了。”他还给了她一封信,信写得狗屁不通,她就感到不仅是受了伤害,而且是受了侮辱了,这让她非常生气。楚夜觉得陈飞翔也就会这样从她生活中“蒸发”了,她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她有很多的朋友。但是半年后楚夜又收到了陈飞翔的信,信上说他在福建省一个小村庄里搞人类学调查,信里还附了他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陈飞翔坐在阴暗小屋里的阴暗小床上,剃了个平头,正仰着脖子望着镜头傻笑。一想到他这个样子楚夜就忍不住要笑,所以当时她就决定原谅他了。但是她一直不敢再和陈飞翔太近了,他太飘浮了,摇摇晃晃地就象老城墙外的衰草一样随风而动,她觉得如果她不能成为足够强劲的风的话,他也就不会成为驯服的草。
  不过现在楚夜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始望向窗外。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人们的衣装很有点臃肿,但完全不影响他们的行走速度,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楚夜的目光。她便开始把目光移向水吧玻璃墙外的道路上立着几棵法国梧桐上,梧桐已经几乎光秃秃的了,只有几片叶子摇摇欲坠而又顽强地贴在树干上,而其中一片叶子竟然很象陈飞翔在照片上的笑容。这个念头让楚夜竟不住笑了起来,她真的很喜欢笑,但是连陈飞翔也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楚夜马上止住了笑,因为她发现陈飞翔已经来到了她的桌前,正乐呵呵地望着她。

(二)

“找我来干什么?”
  “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吗?我想你了算不算理由呢?”陈飞翔眯着眼睛依然笑呵呵地。
  “这么说你就太油嘴滑舌了哦。”楚夜说着又笑了,尽管她也觉得似乎不应该笑的,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每次一想就头痛,所以最后她也懒得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至少笑的时候她可以不去想很多她不愿意想的事情。不过这个问题陈飞翔也表示怀疑,因为陈飞翔总是说能够从她的笑声中听出些许悲哀来。
  “给我说说前段时间你去北京的见闻吧,我还没有去过呢。”陈飞翔要的咖啡也来了,他的眼镜在热气蒸腾下模糊起来,这使他的笑容也随之朦胧了。
  北京吗?楚夜是去了趟北京,不过并没有陈飞翔想得那么好玩罢了,本来她是要见一个人的,那也是她的往事之一,而现在她好像只剩下旅途的记忆了。旅途就像她所有的故事一样,平淡而臃长,没有什么能让她激动的,也没有其它故事所有的那些峰回路转,但是她只记得这些了。那些随风而逝的山峰、平原、河流、村庄还有天空,那些拿着树枝目光懵懂的乡村少年,震颤的车箱里摇晃的人们,恶劣的空气和嘈杂的环境,这些本来迥然而异的事物就曾经那么和谐地存在于她周围且并行不悖。这在楚夜京城之行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陈飞翔这么一问她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北方的空气很粗糙。”楚夜说。
  “你要见的人呢,怎么样?还顺利吧?”
  “当然。我还准备什么时候再去呢。”
  其实楚夜自己知道那个当然是什么意思,她也明白她到底是在北京经历了什么,可是她已经不愿意说了,倘若陈飞翔再问的话她也只有告诉他北京的风沙很大而已。但是陈飞翔却问她:
  “回来之后呢?想听听你回来之后的事情,--我可是直到给你电话才联系上你的啊。”陈飞翔的确没有和她经常联系,因此他也的确不是很清楚楚夜的生活。事实上过年时陈飞翔的电话也是因为很偶然的原因才打的。
  “回来之后又认识一个男生,他说让我做他的女朋友。” 和大多数的都市人一样,楚夜习惯说男生而不是男人,尽管这并不表示那个人的真实年龄,但是这样让说话的人显得更年轻了。陈飞翔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不说话很安静地坐着,于是楚夜接着说:
  “我就问他为什么找我做他女朋友,他说因为我没有女朋友啊,我就问他为什么我就那么倒霉呢。”
  基本上楚夜是在比较平静地叙述她的故事的,可是陈飞翔却很不礼貌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觉得楚夜的拒绝方式不仅斩钉截铁而且很富有幽默感。楚夜也笑了,这倒不是因为她的习惯,而是陈飞翔的笑感染了她。陈飞翔的笑很有感染力,至少对她是如此。但接着陈飞翔就不笑了,--这也是他们的差别之一吧,陈飞翔能够在他愿意的时候停止他的笑,并且说出一些出人意表的话,这次他说:
  “如果我要你为我倒霉一次的话,你愿意么?”
  楚夜一下就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陈飞翔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陈飞翔是真情流露还是见猎心喜,因此她也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或者这个问题本来就不应该由她来回答。就在楚夜正在停止思维的时候,她却再次听到了陈飞翔快乐的笑声:
  “好啦,和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回答的,不过哪天你想回答了可要记得告诉我哦,哈哈哈。”
  这使得一切就像一个恶作剧,楚夜略有些生气地望向了玻璃墙外。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人们呼出的水汽使他们看上去像是动力不足的火车。树枝上的那片叶子已经摇摇欲坠的样子了,当楚夜看到它的时候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就像她担心陈飞翔的笑容随时会消失一样,她倒不是怕他会生气,而是怕他会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怎么了?不至于吧?开个玩笑而已呀!”
  “我,想听听你的情况。”
  楚夜微笑着问陈飞翔,她的确很想知道陈飞翔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为什么没有和她联系,她想知道陈飞翔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又为什么还要编封信来哄她,而在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时候又突然出现,为什么选择了逃避又不愿意离开,为什么接近了她却始终没有对她解释。但是她都没有问,她微笑着将她所有的狐疑轻描淡写成一句话,而即便如此她也不敢保证陈飞翔会老实交待。
  “哦,我已经轻松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你明白吗?我想你明白的。”
  楚夜明白的是陈飞翔以前那样,就是他失恋后的颓废落魄相,楚夜当然记得,那个时候陈飞翔总是和她没日没夜地打电话,诉说着他的悲伤和彷徨,而楚夜也总是听着他的呻吟进入梦乡。那段时间的楚夜和陈飞翔构成了今天这个故事的主轴以及楚夜记忆的很大一部分。但是她并不是很了解为什么陈飞翔会说他就轻松了,是因为时间吗?--楚夜和大多数可爱的女孩子一样,是不会或者说懒得思考的。如果她要想点什么的话不准备点零食是不可能的,而这也使得她的思考更像一次休息或娱乐,虽然这并不妨碍她说一些比较酷的话,但从根本上她是拒绝思考的。所以楚夜是绝对不会明白陈飞翔以为她明白的那部分内容的。而陈飞翔也许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说得这么模棱两可,这也是他的一个缺点,就是不愿意痛痛快快地把一切讲清楚。
  看着楚夜似懂非懂的样子,陈飞翔就很满足了,而这个时候他也就愿意老老实实说点什么了。
  “我见了我以前的那个人了,我突然明白她不能给我什么了。我就像是从高烧里痊愈了一样,真是奇怪,我是个文静的人啊,怎么会迷恋那样的女子这么久呢?不过我不会怪她更不会怪我自己,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当我从这个梦里面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于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亏他还说得出来。楚夜暗自笑着。文静,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这个词实在是让她有点忍俊不禁了。她一向认为这是陈飞翔特有的幽默的,但是现在她发现她笑不出来。

(三)


  其实楚夜也不明白她当初怎么就会爱上陈飞翔这么个人的,现在横看竖看都不对劲,至于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却又说不上来。陈飞翔并不漂亮,人也不踏实喜欢到处跑,也都半大不小的人了却没有个固定的工作,说话的时候总没个准,海阔天空而不着边际,或者说他是棵草都不是很贴切,草也还有根,而陈飞翔从来就不打算抓住什么,他总是在风里乱窜。
  如果说陈飞翔是黄昏里无家的麻雀的话,楚夜就更像正午恹恹的小猫。她从来不担心什么,也无从担心起,她只关心她自己的生活。这构成了她平凡人生主要情节的出发点。然而她也会有不如意的时候,她也会伤心也会哭泣,但这不是根本的,眼泪永远只会是她的装饰品。正如同思考会令她头痛一样,任何形式的关乎灵魂的运动都只会让她感到不适,而她犹如动物神经反射般的大脑是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的。当然这并不代表楚夜是个行尸走肉般的人,她还是渴望爱和被爱的,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伤痛里她渐渐学会了用这种本能来保护自己罢了。她其实并不讨厌去做点什么的,可是在钢筋水泥的都市里她也是渐渐才明白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这个世界是属于后现代的,而她却又总是迷失在田园牧歌的情怀里出不来,尽管她也尝试过从金属和聚丙乙烯的世界里找到快乐的证据,可是除了无病呻吟式的哀伤以及歇斯底里般的疯狂外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仅仅是不愿意思考而已,这并不意味着她笨,事实上她比这个城市里的许多自以为是的人更明白些。
  楚夜爱过,她的爱总是那么的炽烈以至于让人难以接近。陈飞翔的离开也许正是因为他在面对楚夜的爱时太害怕了,他以为像他那样羸弱的人根本就受不了这样的感情,他也从不希望有什么东西把他系住,爱情也一样不能成为他放弃自由的理由(如果他还有自由的话)。而楚夜的感情恰恰是一个异数,她的热情也就成了陈飞翔绝对躲不过的练门。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他们都明白再大再熊的火也不可能永远燃烧下去,所以在陈飞翔离开后,楚夜也就选择了遗忘。而现在当陈飞翔又流露出昔日他感伤的情绪的时候,楚夜是有理由要他停止的。所幸陈飞翔变得很达观了,又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这样的陈飞翔楚夜反倒生出一股陌生来。
  “你真的就那么愉快么?”楚夜问道。
  “是呀。”陈飞翔的回答得很爽快,透过眼镜也能看到他的双眼光采熠熠。
  这倒让楚夜有些惊讶了,她不由得对陈飞翔重新打量了一下。
  “楚夜啊,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我是真正放下了一切来找你的。
  虽然我马上又要走了,可是我还是希望能见见你呀。”
  “走?你又要到哪儿去呢?”楚夜没有正面回答陈飞翔的问题,但她又分明感到一阵悸动。如果说每个人的心真有心弦的话,楚夜的心弦无疑就是她青涩年华时留下的那把吉它了。而现在,她就听到那把吉它“铮”地一响,如空谷足音,似高山流水,响得她毫无防范之力。
  “具体去哪儿还没定,可能会是四川吧。我会去得比较久,这次是家里的意思,跟着一个远房亲戚跑跑吧,也许就在那边渡此余生也说不一定。”陈飞翔依然波澜不惊的样子。
  “呵呵,那你岂不是要就此蒸发?”楚夜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确有其事,她更不知道她要不要回答他的问题。她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我要的已经没有人能给了。可是她又的确很难忘记陈飞翔的一切。她于是又说:“我要是想找你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这么快就在想我了?”
  “你别贫。我是说真的,你不能又像上次那样蒸发掉,要不我就不理你了。”说了这话楚夜就后悔了,因为这使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要求陈飞翔却更像是在撒娇。
  “哈哈哈,我现在还没有地址,怎么让你安心呢?干脆我给你做个互联网站吧,你不是喜欢上网吗?到时候你可以在网上和我联络的。”陈飞翔说。其实他是从不上网的,因为他一直就对当代技术抱有成见,也许是因为做人类学在乡村里呆久了的缘故吧。而楚夜则和所有摩登都市女郎一样,早已经把网络当成了新生活,所以陈飞翔的提议尽管有点让她吃惊但她还是愿意接受的。
  “你会吗?不要告诉我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学。”她还是不放心。
  “呵呵,你又抢了我的说词啊。我亲戚是做网络生意的,不会游泳也会刨两下啊。”
  楚夜又笑了起来,她游移的目光再次看到了梧桐树上的叶子,叶子已经耷在了树干上,让人怀疑它随时都会落下来。
  “我会写东西给你看的,你会看吗?”陈飞翔继续说道。
但是他没有发现楚夜已经不注意他在说什么了,她的目光固定在远处的叶子上,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然后她看着陈飞翔,说:
  “我很喜欢看你写的文字。”
  因为她说的郑重,陈飞翔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又说:
  “你是我的恐龙。”
  这个比喻关乎网络,陈飞翔不是太明白,但也还是“嗯”了一声。楚夜又接着说:
  “我很喜欢你。”
  陈飞翔一下子沉默了,楚夜并没有看他,她又把目光投向玻璃墙外的法国梧桐。她只听到陈飞翔一声含混不清的“再见”,他又要离开了么?他又要走了么?楚夜始终没有回头望一下。
  那片叶子终于飘落了。在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街头,那片叶子就这么无可奈何而又义无反顾地落下了,它随着并不强大的风飞舞着,四周的人来人往只是满街的匆匆忙忙,谁也不会对它表示一点点的关注。
  突然,楚夜发现那片叶子的飞舞停止了,不是因为它落地了,也不是因为风住了,它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在空中停止了飞舞,浮在了半空中。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动,大街上的一切都呆在了原地,刚刚还在奔驰的汽车在拥挤中刹住了,人们迈出去的脚也没有收回来,一切就这么静止了下来。就连世界的嘈杂也安静了,水吧里轻缓的音乐就像凝固了一样,袅袅余音在空气中回荡,也许并不是在空气中而只是在她的耳中回荡罢了。
  楚夜有点惊慌地回过头,她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儿。而她看到,本已走到门口的陈飞翔转过身朝她走来,她正要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弯下了腰,俯下来,吻上了她的唇。陈飞翔就这样开始吻楚夜。
  后来那天楚夜离开水吧的时候,她发现满街的人都穿上了单薄的短装,虽然仍是那么匆忙,但空气已显得有些热了。她不禁纳闷:
  “就到夏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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